【曦澄·酿春光】我这么好吃真的不来一口吗?(下)

今天仍然是代笔,由报社情头撰写,报社代发。


 

为什么要得罪他?

 

虽然只是说了实话。

 

鲛人盯着水面,眼前浮现出蓝曦臣泛起些微不悦的脸。心想这也许是件好事,难得的坏脾气没准会让老好人改变主意,随便从他身上摘点什么泄愤,如果能顺嘴吃下去就更好了。

 

然而对方只是消失了那么几天。

 

时间紧迫,日升月落都像是黑白无常带着威胁与审视的视线轨迹,毫无疏漏地监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,评估何时出面将他拘走。也许在这短短的几天,蓝曦臣已经悄无声息散了修为,像凡人一样憔悴地,不体面地死去,这个宗族会保持一贯的井然有序,除了一阵丧钟,什么都不会改变。

 

唔,丧服都不用刻意更换。

 

鲛人烦躁地拉扯头发,从乱发尾梢拽下纠缠的水草,再拉断彻底卷成一团的部分。长至小腿的头发真的很麻烦,尤其他不能和修士一样,用便宜的符咒解决一切。

 

或许他该向蓝曦臣借一把剃刀?

 

“你在做什么?”有人问。

 

鲛人甩掉又一团扯断的发团,抬起脸,面无表情道:“忧虑使我脱发。”

 

蓝曦臣在不远处坐下,神情极其自然,微笑依旧,好像早忘记了短暂的冲突。他想了想:“我以为你要说这是伙食不好导致的营养不良。”

 

“感谢你忘记给我送饭。”鲛人真诚道:“比起青团,我更喜欢活鱼。”

 

蓝曦臣露出个抱歉的神情:“对不起,我只是……有点事需要考虑。”

 

他们都知道需要考虑的是什么,毕竟那就是一人一鲛不欢而散的原因,几天的时间足够打消所有的不理智,鲛人咳了一声,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台阶,将关系拉回到融洽的范畴。

 

“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。”鲛人道:“抛开私人恩怨,他其实也没那么糟糕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但有一点你说得对,江宗主的心眼的确很小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曾经他重视的人不多,大都没有保住。时至今日,难免更加执着,为了真正珍视的,什么都可放弃,这是他的行事风格,其实轮不到他人说三道四。”

 

鲛人道:“说得好听,不过是偏执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又有谁不偏执呢?”

 

鲛人凉凉道:“自然是胸怀天下,心存大爱的人了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想要的太多,什么都不想失去,有时才是软弱。多少人想得万全,难做取舍,偏偏所爱尽失,身死道消。”

 

活生生的例子实在太多。

 

鲛人觉得气氛又要遭,踌躇半晌,语气甚至有点自嘲:“虽然……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,但你也许不是软弱,只是善。也许善会让你失去更多,但没有人,有资格看轻你,诋毁你。”

 

蓝曦臣抬眼看他,语气微妙:“你真这么觉得?”

 

鲛人移开眼:“啊,话说回来,要是让江晚吟那种偏执狂知道我搞砸了差事,导致他珍视的人不治而亡,我一定会死得非常惨。”

 

话题转换得有点生硬,蓝曦臣也没揭穿。他思考了一会儿,又一次道:“我觉得还有一点,你说得对。”

 

鲛人:“请讲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江宗主冒险捉捕你,已是还了人情,仁至义尽。他大约没有那么大的戾气,非要为此至你于死地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:“请不要拿我气头上的混话当真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你不要妄自菲薄,听君一席话,在下真是茅塞顿开。”

 

鲛人:“你是不是真的病傻了?他若是不拿你当朋友,那究竟欠你多大人情,需要这样卖命来还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前些天我想了许多,江宗主的确许久未来只言片语。也许朋友二字,真是我一厢情愿了。”

 

鲛人不悦地甩了下尾巴:“先回答人情的问题。”

 

“啊,这个。”蓝曦臣打量了他一会儿,似乎觉得对一只即将回归海洋怀抱的灵物,没什么好隐瞒的,短暂犹豫后道:“大约是有一次,他受了伤,所有人又都各怀心事,很快散了。我走前看他站在雨中,胸口在渗血,就给了他一瓶伤药。”

 

鲛人沉默片刻:“就这样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他和外甥吵了嘴,我宽慰了他几句。只是那时我也不好受,不过说些场面话罢了。没想到过了不久,他专程向我道谢,让我遇到难事,一定要告诉他。你看,江宗主这个人并不难讨好,他想要的并不多,愿意回报的,却并不少。”

 

扒在河边的鲛人缓缓沉入水中,水片一片平静,许久,他又冒了出来,抹开沾在脸上的头发:“也许是这样的——后来他就接近你,交好你,监视你,不放过你的一举一动,上苍保佑,你病了,回报的机会终于来了,他可以摆脱你了。”

 

蓝曦臣赞同道:“哎,他运气可真不错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有病真的得早治,不然脑袋迟早要坏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开个玩笑,你不要当真。”

 

鲛人:“有病真的得早治,真的。”

 

他抬起背在身后的手,摊开在蓝曦臣面前。五指修长,掌心躺着一片鱼鳞,带着点弧度,光下现出层层由青到紫的荧芒,除此之外,还有几枚黄豆大小,圆润细白的珍珠。

 

蓝曦臣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 

鲛人沉痛道:“你不配合治疗,我的心情很糟,脱发不是唯一症状,我还掉鳞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珍珠呢?”

 

“我有结石……好吧,我也开个玩笑。”鲛人道:“你们家河底有很多河蚌,究竟有多不事生产,才会放任它们含着珍珠却不搭理?”

 

蓝曦臣不回答,鲛人将珍珠弹给他,道:“我思考了一下,如果让你咬我是强人所难,那么有个折中的办法。”

 

蓝曦臣目露询问之色。

 

鲛人道:“鱼鳞就像头发,就像指甲——唔,听起来有点恶心——但总归是我身体的一部分。并且已经脱落了,不会造成太多食用压力,对不对?”

 

蓝曦臣目光闪了闪,有一瞬间,鲛人觉得他在笑。停了一阵,蓝曦臣道:“太硬了,我怕崩掉牙。”

 

鲛人:“给我你的剑。”

 

他撑着青岩跃上河岸,径自出手握住剑柄,施力一抽。散着淡淡太阴之华的长剑真的被他抽出剑鞘,与此同时,鲛人将鳞片抛至半空,缭乱剑光之后,巴掌大的硬鳞化作晶莹碎屑,落入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树叶。

 

他拈起闪烁贝壳光泽,薄到近乎透明的一片,斜眼看向席地而坐的蓝曦臣,道:“让厨房备好面粉鸡蛋,打成糊裹在上面,炸成金黄色出锅,别当成药,就当个零嘴儿。刚出齐牙的小孩子都能吃,当然,别忘放盐。”

 

“珍珠呢?”蓝曦臣问。

 

鲛人道:“自然是研成粉含服了,不想吃就拿来敷脸,你都不照镜子的吗?看看你的气色,真是一天不如一天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道:“要么送给你们家的女修做耳坠,先说清楚,只此三颗,再没别的了。”

 

他将树叶递去,蓝曦臣却没有接,深深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起身,来到那条大尾巴边,视线顺着小腹向下。很快他伸出手,指尖扫着光滑贴合的鳞片,直到缺失了一片的部位。那是鳞片最大最坚硬的区域,唯一的缺口却不算明显,甚至已长出了柔软泛白的新鳞。

 

鲛人被他摸得发毛,涩声道:“你干什么?就掉了一片,吃完再说。”

 

蓝曦臣的手指移向旁边的一片鱼鳞,勾住边缘,轻轻一抬。

 

“嗷!”

 

毫无防备的鲛人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,鲜少遭此痛楚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,鼻尖酸热,即便忍得很快,还是有什么东西溢出眼眶,凝结成珠,吧嗒吧嗒掉在地上。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给了他点教训便放过了那枚鱼鳞,转而将五六枚圆滚滚的珍珠捡起来,冲他晃了晃,平淡道:“你不会以为,我连鲛人洒泪成珠的传说都没听过吧。”

 

鲛人目瞪口呆,蓝曦臣叹了口气:“不要耍心机,这不适合你。”

 

鲛人:怎么想都是在说我傻吧!?

 

他的愤怒与憋屈写在了眼中,蓝曦臣将攒成一小把的珍珠放回他手里,又将绿叶中晶莹的粉末倾入河流,道:“别再自残,没有用。”

 

碎鳞被水卷走,鲛人随之沉下脸,愤愤道:“是你逼我的。”

 

蓝曦臣冲他笑了笑,也许是身体原因,这笑容有些虚弱,片刻后他道:“别担心,很快就会结束的。”

 

 

 

 

他不知道先结束的会是这场比角力还累的对抗,还是蓝曦臣不算长的人生,只是与后者较劲时的愤怒懊恼乃至无力,都不会像现在一样,让人产生一尾巴将人抽飞的冲动。

 

江晚吟看上去心情不错,也许是连日游山玩水的结果,他比从前稍微黑了一点,眼神也不似往日凌厉,而是兴味十足地看着全须全尾,正对他怒目而视的鲛人。

 

蓝曦臣站在他斜后方,目光没落在任何一人身上,他在笑,并且有点走神。

 

这不正常,鲛人却没发现,敌意令人专注,专注令人迟钝。

 

“你来做什么?”鲛人问江晚吟。

 

“我也不想回来,长白山现在风景正好。”江晚吟冲他挑了挑唇角:“但泽芜君总有办法找到我。”

 

他们有特定的传信方式,特殊到好像他们之间真是朋友一样。江晚吟停止了直白失礼的打量,叹道:“显然你还不够卖力,并且不够敏锐。”

 

“不够卖力?”鲛人冷笑:“你知道他有多难说服么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我不需要知道,毕竟说服他是你的任务。”

 

伴随剧烈的啪的一声,鲛人的尾巴狠狠抽在水面,飞溅的液珠击向二人,被江晚吟聚起在身前的灵力屏障拦下。

 

蓝曦臣轻微地咳嗽了一声。

 

江晚吟适时住了口,声音也将鲛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了他的身上。傍晚,余晖还未完全消散,柔和温暖的颜色铺洒一地,而他整个人像在发光。透过灵物的眼睛,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他们各自的光华,暴烈炽热的江晚吟,清雅恬淡的蓝曦臣。

 

鲛人的呼吸停滞了一下,微弱而执着的白光浮动在蓝曦臣周身,而在不久前,它每日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衰减收敛,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。

 

江晚吟笑道:“我说了,你真的不够敏锐。”

 

鲛人没有理会他,也没有过久懊恼于自己的失察,他很快维持住了表情,只是声音还有点不稳:“你是怎么回事?”

 

很显然,蓝曦臣比较抱歉,并且比较尴尬。江晚吟道:“还是我来说吧。”

 

他撩起衣衫前摆,在河边蹲下,迎着光,脸色很是不错:“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,先听哪个?”

 

鲛人木着一张脸,只当他在放屁。

 

江晚吟有点没面子,清清嗓子自顾自道:“好消息是,蓝忘机与魏无羡带回了对症的灵药,泽芜君已经恢复了,所以用不着你割肉。怎么样,开心吗?”

 

鲛人道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 

江晚吟没回答,又道:“坏消息是,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,现在许多人以为,治愈泽芜君的,是传说中的人鱼肉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这不是坏消息,这是噩耗,是丧钟,是晴天霹雳,是一场令人百口莫辩的大麻烦。

 

似在证明他说的话,恰在这时,一只纸鹤急急飞入结界,停在蓝曦臣肩头。他将其拿下拆开,眉头拧得更紧。

 

江晚吟挑眉:“这便沉不住气了?如今的修士都好浮躁。”

 

“只是有客来访。”蓝曦臣只想着信上内容,对他道:“我去去就回,这里……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别担心,先约束好你家的人,这里有我。”

 

蓝曦臣匆匆离去,江晚吟依旧不大优雅地蹲在江边,对面是神经紧绷,表情怪异的鲛人。虽然他一直在思考败露的可能性,但这一天真的来临,还让人一口老血闷在心头,又憋屈又烦躁。

 

江晚吟倒是丝毫不惧,仿佛眼前这比阴虎符还招人眼红的人鱼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,也不会在可预见的未来,将他与蓝曦臣的生活糊成一锅黑粥。

 

“刚到云深时,我和他聊了聊。”他不疾不徐道:“蓝忘机是四天前回来的。”

 

鲛人有些不耐烦:“那又如何,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……”

 

江晚吟打断他,继续道:“只是我在长白山游玩期间,打听到了些很有趣的事。当地人说,大约两个月前,两名修士上山,花了二十多天时间,以灵力催熟了一盏可祛阴解毒莲台,又就地取辅材炼制丹药。算算日子,即便他们等莲台成熟再传信回来,泽芜君得到消息,也该有月余了。”

 

“月余?”鲛人收起五指,坚硬的青岩在利爪下仿佛酥饼,轻易落下刮痕。“你确定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确定,但是我没有提。那之后我一直在想,他什么时候会请我回来,带你走。我希望这一天晚一些,只是没想到,会这么晚。瞧,你在这里绞尽脑汁,饱受煎熬的多半时间,他都知道自己有救,治愈只是时间问题。可是他并没有告诉你。”

 

鲛人冷声道:“也许你该替我问问为什么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呢?”

 

鲛人讽刺道:“我不想揭他老底,与他翻脸。毕竟如今情境,我还要靠他脱身,不是么?”

 

江晚吟叹了声,慢悠悠道:“你把他想得太糟糕了,他会护着你的,毕竟他很喜欢你。”

 

鲛人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哼笑。

 

江晚吟道:“泽芜君真是个婉转的人,他对我说,抓住一条人鱼一定非常艰难,他以为这段时间,我会时不时来云深不知处看看你。毕竟在他刚被暗算的时候,我也是常来看他的。但我丢下你就云游去了,他渐渐发现,你与我非常像,对着你,就会经常想到我。”

 

鲛人硬邦邦道:“什么你啊我啊的,听不懂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我也听不懂,所以我说他是个婉转的人。你说,如果他想见的是我,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讲呢?虽然我还没玩够,来看看他还是可以的。”

 

鲛人忍了忍,像是忘了正经事,问道: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他还说,你很有趣,如果不是他已经痊愈,而人世又太过危险,真想多留你一段时间,没准能出本《食鱼宝典》什么的,丰富一下蓝家的藏书阁。他真的很喜欢你。”他弯起唇,话锋一转:“只是我还是有点替你委屈,毕竟他对你我都有所隐瞒。所以,我决定给他点小教训。”

 

鲛人撩起眼,两颗黑珍珠似的瞳孔冷森森的:“是你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是我,再没有谁的话,比经手人更为可信了,不是么?而他痊愈的也很是时候。”

 

“我不明白。”鲛人道:“你这是把所有人都拖下水,包括你自己。”

 

江晚吟站起身,扫平袍摆,冲他露齿一笑:“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毕竟我可不会保你。泽芜君,这么快便回来了?”

 

鲛人转过头去,蓝曦臣的身影溶出结界,日光隐去,圆月如镜,映出他额畔的细汗。

 

“有点不对劲。”他道:“没有人提起鲛人的事,我想他们是在拖延时间。在山周隐藏人手没那么容易,要走只有趁现在。我若是离开太久,太过引人怀疑,没人知道你在这,你身上又有通行玉牌……”

 

江晚吟打断他,悠悠然道:“我不管。”

 

蓝曦臣一怔,江晚吟道:“这种延年益寿,治病保命的东西,可比阴虎符还要惹眼。泽芜君想一想,魏无羡说他毁了半块阴虎符,四大家族信了吗?金光瑶说复原的阴虎符只可使用一次,前赴后继的盗墓者信了吗?你与我说没见过鲛人,那些寻味而来的大小仙门,又会信吗?”

 

蓝曦臣不防他会说出这种话,一时有些迷惑,脱口道:“那江宗主想如何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自然是将他交出去,诸人拟出章程,分而食之,不是皆大欢喜么。”

 

“你是不是有病!”不等蓝曦臣反驳,鲛人怒吼起来,一掌挠破了江晚吟的衣摆,逼得他后退了两步:“别忘了我们的约定!”

 

江晚吟瞟了他一眼,随意在衣衫上掸了两下:“当初有言在先,你剜肉削骨也好,挖眼拔舌也罢,医好蓝曦臣,你我契约达成,各自离去。只他是你医好的么?即便你履约,我又为何要为你一头长了张人脸的牲畜,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?”他挑起唇,森然道:“泽芜君有说过,我是如何将夷陵老祖逐出宗门,又是如何同他彻底反目的么?背信弃义,我恰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呀。”

 

“江宗主!切莫胡言!”

 

“闭嘴,你凭什么说……”

 

两声厉喝同时响起,后者断在一半,鲛人回手扼住自己的喉咙,脸涨得通红,如同忍受极大痛苦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很快,他脱力似的整个人倒回水中。

 

蓝曦臣上前两步,江晚吟抬手道:“放心,他又淹不死。”

 

果然没多久,鲛人从水中冒出来,抓起岸边碎石,泄愤似的向江晚吟丢了过去,准头不大好,那玩意儿在地上弹了两下,骨碌碌滚在江晚吟脚边,被他抬脚碾碎。

 

蓝曦臣见两人都没了开口的意思,放缓声调道:“江宗主,当年的事,其中隐情,魏公子、忘机与我都清楚,你实在无需说些气话,当务之急,是将他送走。”

 

江晚吟斜眼瞄着他,奇道:“泽芜君这是要我一起,替他承担麻烦了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江宗主实在不愿,也可先行离去。以后的事,不必你管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你要清楚,你大病初愈,暗下黑手的人尚未找出,又要担起藏匿重宝的名头。纵使蓝氏地位超然,无人相助,此事也难善了。丑话说在前面,我不想沾上麻烦,不会替你隐瞒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我明白,他曾一心为我,我一定护他周全。”

 

江晚吟肩膀一塌,看上去很是无奈,后转向鲛人,冲他一笑。月光映亮了他的脸,扫除常在的阴郁,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天真。“哎,真是令人感动。有人为你不惜与天下为敌,这感觉真是……旁观者都要落下两滴泪来。”

 

鲛人并没有落泪,只是盯着江晚吟,艰涩道:“为什么?”

 

江晚吟冲他眨眨眼:“因为好玩呀。走遍人间山水,看遍世间百态,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了么?”

 

说着,他猛然出手,一掌轰向鲛人。本能促使鲛人后撤,粘稠的灵力却将他牵引在原地。不过电光石火间,掌心已与前额相贴,江晚吟并未用力,甚至接触都是绵软的,两人却因此同时一凛,鲛人发出一声闷哼,再次倒回河中,江晚吟则向后踉跄半步,险些跌倒。

 

下一秒,他便稳住身形,抬手出剑,逼退意欲上前的蓝曦臣,另一手甩出长鞭,入水卷在鲛人脖颈,一把将其带上河岸。

 

鲛人的身体落在地面,甩动鱼尾,双手扣住锁在颈间的鞭子,徒劳地试图挣脱。紫电嵌入皮肉,疼痛使得泪水不停涌出,化作珍珠颗颗坠地。

 

“江宗主!放开他!”蓝曦臣抽出了朔月。

 

江晚吟的脸色极其阴沉,仿佛刚才言语轻快,笑意盈盈的是另一个人。他缓缓偏过头,阴冷道:“我要杀他,你敢拦我?”

 

蓝曦臣举剑一挑,灵力倏然而至,击向紫电,月色光芒与缭绕在鞭上的电光卷在一起,两相消长,江晚吟没有过多纠缠,直接收回长鞭,踢开委顿在地的鲛人,提剑走向蓝曦臣。

 

他微昂起头,再次问道:“你要拦我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江宗主,起码这段时间,他是履行约定,一心为我的。我很喜欢他,不想他落个为人分食的下场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不过数月……”

 

“是啊,不过数月。”蓝曦臣冲他一笑,将朔月收回鞘中。“但我说过的,他很像你。”

 

莫名的心虚感击中了江晚吟,不合时宜,无法忽略。他陡然抬高了音调,喝道: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!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江宗主,总之,还请高抬贵手。”

 

江晚吟死死盯着他,没从对方柔和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端倪,他抖了抖唇,却无论如何不想继续争执下去,半晌只道:“有眼无珠。”

 

言罢,他猛然按回三毒,甩了鲛人一记眼刀,拂袖而去。

 

蓝曦臣松了口气,缓缓上前,扶起趴在地面,哭得可怜巴巴的鲛人。他摸了把沾在脸上的头发,对蓝曦臣道:“谢谢。”

 

蓝曦臣微微蹙眉,虽然时间紧迫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我离开的时候,江宗主同你说了什么?”

 

鲛人干脆道:“他说你明知蓝忘机寻到灵药,却不告诉我们,于是他很不开心,就将我的事捅给别人了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道:“我没骗你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罢了,我送你下山。若是遇到修士,还可抵挡一阵。”

 

他将鲛人送入河中,施了个隐匿身形的符咒,与他一道穿过层层禁制,沿流水向下。行程过半,一只纸鹤追上二人,落在蓝曦臣掌中。

 

他的表情有点精彩,鲛人道:“发生了什么?”

 

“算是好事。”蓝曦臣道:“信上写,江宗主怒气冲冲闯进议事厅,对着一群向他讨说法的家主大发雷霆。别人说消息自他处来,他说人家是在做梦。别人说他私吞重宝,他说人家血口喷人。别人说要搜我家仙山,他说宵禁过后请便。”

 

鲛人听得津津有味:“然后呢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然后他动手了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不得不说,江宗主从口才到行动能力,都比叔父与忘机强得多。思追说他们劝了许久,都没将人劝走。如今议事厅一片大乱,相信你一路会安全很多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江宗主方才好像非常愤怒,这下他的气也该散得差不多了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:“我觉得,你还是不要送我,早些回去主持大局比较好。”

 

他冲蓝曦臣露出抹愉悦的笑,对他道:“多谢你出手相护,作为回报,我可以透露给你两件事。第一,你们修士的结界,拦不住我。第二,没人能在水中找到我,除非我愿意。”

 

月光下,河水中,他的身形逐渐消散,化作一片虚无。

 

蓝曦臣茫然四顾,远远听他道:“后会有期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江宗主最近异常暴躁。

 

莲花坞被加圈了无数道结界,也拦不住偷偷摸摸刺探军情的修士。想到云深不知处八成也一样,直搞得蓝忘机与魏无羡也要猫在山中,四处抓贼,没得满世界浪,他的气才能顺些。

 

反口不认又能怎样?

 

出手伤人又能怎样?

 

金鳞台,归他外甥。

 

云深不知处,沦为共犯。

 

剩下一个不净世,因泽芜君中毒事件沾了一身腥。

 

其余大小家族,一没了人证,二没了物证,嚷嚷得凶,又都各怀心事,不敢动手。江晚吟只愿那只唯恐天下不乱的鲛人老老实实呆在海里,不要再被人抓来进补,更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。

 

故而,当他在自家莲花湖畔,看到鲛人一手拿着从他家湖里折的莲花,一手冲他挥动的时候,江晚吟的内心是崩溃的。

 

他默默抽出了三毒,默默运起灵力,默默在湖边套了七八层结界,希望这毁天灭地的一击,不要惊动莲花坞任何一个人。

 

“江宗主,好久不……”

 

话尾淹没于一声巨响,湖水被冲得飚起数米,整个儿化作两道水墙分向两边。等水面重新合拢,恢复平静,好好的莲花湖只剩飘在湖面上的残花败叶。

 

鲛人狼狈地从一片荷叶底下冒出来,手里的花只剩下孤零零的绿梗。

 

“不要暴躁。”他吃到了点教训,小心翼翼道:“江宗主,我们谈谈。”

 

一击过后,江晚吟的确不那么暴躁了,但仍拎着剑:“我不觉得,我们有什么好谈的。”

 

“别这样。”鲛人道:“毕竟我们曾有契约,并且合作愉快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看来我们对愉快的理解有偏差。”

 

鲛人无视了他语中的讽刺,表情温和,语气轻快:“好久不见,你和泽芜君过得如何?”

 

提起这个,江晚吟又犯了火气,甩出一剑,被轻巧躲开后阴森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
 

鲛人道:“我觉得,不会太好。毕竟你们因我吵了一场,以你的脾气,大约是不会主动退让的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还请说重点,譬如那群苍蝇一样缠着我们要人鱼肉的东西。”

 

鲛人道:“他们奈何不得你们,不是么?毕竟我已经逃走,再无对证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现在的你,岂不是活生生的证据?”

 

鲛人叹了声:“我也是身不由己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废话少说,没人逼你,你又来人世做什么?”

 

鲛人道:“你有所不知,从我回去,不断有人在南海捕猎,那些传闻中有鲛人的地方,多了许多碰运气的修士。鲛人还好,那些灵力低微的鱼子鱼孙,被逼得疯狂逃窜,不得安宁。”

 

江晚吟:“所以呢?”

 

鲛人道:“我心有不忍,同时有点烦。”

 

江晚吟幸灾乐祸:“自作自受。”

 

鲛人又叹了声:“寻常修士,倒还罢了,只是谁知道怎么回事,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我在海上遇到了泽芜君。”

 

江晚吟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道:“他比你厉害些,不过追了两天,就将我追上了。然后他说,上次我走得急,他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没能问清楚,又不敢去问你,怕吃闭门羹。”

 

江晚吟心想,此人倒是有自知之明。

 

鲛人道:“他问我,上次究竟与你约定了什么。”

 

江晚吟挑眉:“你告诉他了?”

 

鲛人道:“当然,他这样心诚,我怎么忍心拒绝。要知道,为了他,我可是宁愿忍受活生生拔下鱼鳞的痛苦,还掉了三颗珍珠。”

 

江晚吟没好气道:“疼又不是你受的,那时候是我在这具身……”他猛然住口,收回三毒,走近湖岸,俯下身,仔细看向对方。

 

还是那张脸,眉目柔和,双瞳静如湖水。鲛人伸手抚上脖颈,缓缓道:“江宗主,我不能说。”

 

“蓝曦臣?”江晚吟道。

 

鲛人冲他眨眨眼睛:“我不能点头。”

 

江晚吟顿时手忙脚乱起来,想去将他扶出水,又意识到他就该呆在水中。等觉出自己的模样非常可笑,他摆正脸色,问:“他呢?我是说,那个蓝曦臣呢?我去将他捉回来。”

 

蓝曦臣脸色有点微妙:“他将我丢在这,便又云游去了。抱歉,与他有约——被迫的——我走不了。”

 

江晚吟知道蓝曦臣是被迫的,如何出手偷袭,夺人躯壳,再开出令人无法拒绝的条件,让人自愿结下契约,身为上一个受害者,他可真是再清楚不过。只是……

 

他无语道:“你怎么也中招了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江宗主,你只字不提,谁能想到世间还有这种事?谁又会防备一只看似无害的鲛人?”

 

江晚吟:这种丢脸事谁会提啊!

 

见他望天不答,蓝曦臣又道:“且你不提便罢,为何还要不时辱骂自己,我纵使有所怀疑,也被你一番激烈言辞打消。”

 

江晚吟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:“总不至于是在试探于我,看我会不会背后讲你坏话吧?”

 

江晚吟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叹:“我说过了,你的确不适合耍心机。”

 

江晚吟:所以还是在说我傻吧???

 

想起那憋屈的经历,他便气得头痛,怒道:“让我捉到,一定教他生不如死!”

 

蓝曦臣看他那无处发泄,卯足力气想要报仇雪恨的模样,迟疑着道:“我觉得,你大约没有精力去捉他了。”

 

江晚吟有种不祥的预感,他很不想问为什么。

 

蓝曦臣已继续道:“他临走前说,为了给你制造点小麻烦,他会为曾经说谎的事,对各位家主做出深入检讨,并且认真补救。只是鲛人在江宗主手中,他也不好越过你直接决定归属。”

 

江晚吟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非常抱歉,江宗主,过不了多久——也许就在今晚,莲花坞就要热闹了。这回和上次不一样,那些人不会很客气——毕竟他是当事人,并取走了珍珠与鳞片,作为物证。”

 

每当他觉得情况已糟糕到极限的时候,它果然还能更糟糕一点。

 

江晚吟猛然甩出长鞭,在湖岸没头苍蝇般行走,想找个能挨他鞭子的东西或人,然而最终他只是不停道:“你当初就该让我杀了他。你当初就不该拦我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是我将你连累了。江宗主,其实你可以……”

 

“可以什么?”江晚吟气急败坏道:“可以将你交出去?可以置身事外,随便他们如何?是啊,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,再做一次又有何难?”

 

短暂的沉默后,蓝曦臣道:“江宗主,我想我对你说过,我尊重并理解你的选择,你没有错。”

 

“我没有错!”事出突然,江晚吟头痛欲裂,几乎无心思考,高声道:“是,我没有错,我不后悔!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任何遗憾!”

 

这种遗憾无法诉说,无处诉说,浅淡到只会偶尔出现在夜深人静时,闹得人心烦意乱。他的烦躁到达顶峰,握鞭的手微微颤抖,他有一位死心塌地,手握阴虎符的师兄,有一只可活死人肉白骨,甚至可使人长生的鲛人,他们会招来任何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麻烦,可天知道,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,因为代价他很可能付不起。

 

“江宗主?”蓝曦臣询问,声音安静柔和,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。“你还好么?”

 

“没事。我不会把你交出去。”江晚吟听自己道:“莲花坞不同往日,我倒要看看,现如今,谁敢从我手里抢人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会很麻烦,也不知他何时能玩够了,将身体带回来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那就要看你们家的人信不信我,肯不肯去拿人了。在捉到他之前,你不会有事。”

 

感觉到他的情绪渐渐平复,蓝曦臣弯起眼,冲他笑道:“他说的没错,有人为你,愿与天下为敌,这感觉真的很好。”

 

江晚吟心头一跳,目光落在那张属于鲛人的脸上,又很快移开。愤怒造成的燥热本已褪去,此时却卷土重来。他清了清嗓子,干巴巴道:“大难当头,希望你有点危机感。”

 

蓝曦臣点头:“那么,等诸位家主提及此事,江宗主打算如何应付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还能怎么应付?至多打一顿了事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当先礼后兵才是。”

 

江晚吟冷哼:“与一群认定我私藏重宝的人,有什么可谈的?难道对他们说,这鲛人是我莲花坞私养的,明儿我就要将他吃了,别人没份儿?”

 

蓝曦臣想了想,觉得还是直接动手的好。

 

“那么之后呢?”他又道:“我是说,他在人身,尚好捉拿。一旦我与他各自归位,咱们要做好他逃走的准备。毕竟他敢如此戏弄你我,应该有信心逃出生天。”

 

江晚吟最不耐烦计较这些尚无定论之事,闻言反问:“你说怎么办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不如就说,蓝曦臣将江宗主养的鲛人囫囵吞了,如今吐不出来,只好以身相许,将自己赔给江宗主了。”

 

江晚吟想回他句甚好,又觉得以身相许不是这么用的,一句话梗在喉头,憋的面红耳赤。幸而此时,结界外传来一串凌乱脚步声。

 

蓝曦臣转头扎进水中,江晚吟开启禁制,听门生来报:“宗主,仙督大人同姚宗主、欧阳宗主、易宗主等人上门,说是有要事相商,请宗主……”

 

那股没来由的躁动总算有了倾泻之处,江晚吟深深吸了口气,扬声道:“商量什么?派人到云深不知处,寻含光君来,再把人都唤醒,带上兵器!”

 

他掂了掂手中剑,恍惚间,直觉这一刻似乎迟来了十余载,他不再是身负家族之重,为前路彷徨无措的少年,而可以在取舍之间,多一分选择的权利。

 

门生不确定道:“宗主何意?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燃灯,备战!”

 

 

 

 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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