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曦澄·酿春光】我这么好吃真的不来一口吗?(上)

今天的内容是代笔,由报社情头撰写,报社代发。

大家心知肚明不要拆穿她。


 

海浪拍上江晚吟脚下礁岩,巨响之后,击起的白色水花溅在他身上,紫衣再次被水浸透,更添狼狈。

 

卷着电流的长鞭化成银戒圈在食指,江晚吟拎着三毒,剑尖悬垂指向地面。他分不出多余的灵力辟水,衣衫多处残破,脸上难掩倦容。虽然依旧绷直着背脊,目光凌厉,人却已是强弩之末。

 

在他面前不远处,有一人跌坐在浅滩,身侧印着两道剑痕。

 

浪退去,那人掩没在水中的身体暴露,自尾端覆盖至腰下的光滑坚硬的鳞片映着粼粼水色,于朝阳下流转着光华。他散着长发,肤色较常人更白,双臂环住身体,全神戒备。

 

一只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鲛人。

 

寻访数月,追击三日,机会终于来了。

 

手腕一翻,利刃冷光熠熠,江晚吟阴恻恻道:“不跑了?”

 

即便被逼至绝境,鲛人的声音依旧和婉动听,语速不快,字字如珠玉相击:“我再说一遍,人鱼肉医百病,根本就是谣传。让你割一刀可以,但那人吃了我的肉却还是死了,你可不要回头报复。”

 

江晚吟略曲了下唇,勉强扯出抹冷笑:“是不是谣传,试过才知道。”

 

这人仗着修为高水性好,追着他游了许久,杀了不少水怪,险些一剑将他的尾巴削了。鲛人被困浅滩,认命地叹了声,伸出手臂:“你割。你要割这里……”他甩甩尾巴,“还是这里?”

 

江晚吟上下打量他一番,慢悠悠道:“哪里有用?”

 

鲛人又叹了声:“说真的,哪里都没用。”

 

江晚吟摸了摸剑锋,缓缓走近:“没关系,你不说,我就哪里都切一点,口条下水也能入药,不是么?”

 

鲛人被他阴沉的语气镇住了,鱼尾猛然一拍水面,身体后退,急急道:“你不要欺人太甚!再逼我,我可要自尽了!”

 

江晚吟挑挑眉,表情说明,活鱼死鱼,能吃就是好鱼。

 

鲛人道:“你就不怕我死了,僵了,烂了,药性也散了吗?”

 

这一次,江晚吟停下脚步,思索着道:“不错,吃鱼要趁鲜。”

 

鲛人:“凡事要往好处想啊,万一他不吃鱼呢?”

 

“他吃。”随着一声冷哼,江晚吟收了剑,指尖一抖甩出长鞭,握于双手在身前一抻:“既然死肉可能没用,那就跟我走一趟吧。何时人治好了,何时放你回来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他的脸色更白了,费力地向后挪动身体,蹭上沙滩。离了水,行动变得艰难而迟缓,话语也开始颤抖:“这……这更不行!你们修士,非说人鱼肉可医百病,可使人长生不老。谁不想啃我一口?我跟你走,哪里还有命在?”

 

江晚吟继续欺近:“你放心,我那位朋友颇为仁善,必然会替你保密。”

 

鲛人啐了一声:“他要是真仁善,就不会靠别人的肉来活命了!”

 

紫电蹿起一丛电流,长久跋涉耗尽的灵力终于恢复,江晚吟又抻了一把长鞭,不再与他废话,只厉声道:“你算什么人!”

 

电光愈发近了,银芒晃得江晚吟冷肃的脸人气全无。鲛人面露惊骇之色,在泥沙中笨拙地拧了几下,结结巴巴道:“别、别!不如这样……”

 

话没说完,长鞭破空而来。

 

 

 

 

月色幽幽,鲛人蔫头耷脑伏在青岩旁。水流并不快,河也不宽,胜在河水清冽甘甜,他这样的水生灵物,很喜欢如此环境。

 

忽略面前两人的话。

 

初夏,江南早就暖了,被结界减缓了一层的微风吹过,竹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。他将身体隐藏在竹叶投下的阴影中,打量着不远处的白衣人。

 

白衣人披着外袍,浑身的气息都淡淡的,极为平和温柔。除了最初被一人一鲛深夜闯入居所的惊愕,之后便一直在微笑。

 

灵物的双目视人,并不在意皮相,对生气的感知又很敏锐。那人就像是一团月光,明澈而温柔,只是月色如被浓云笼罩,显得生机暗淡。原本江晚吟与他低低交谈,过了一阵,前者的语气忽然阴沉。

 

“蓝曦臣,我从云梦寻到岭南,莲花坞重伤数人,花费钱财无数,才抓来能用的东西。”鞭柄一指鲛人,江晚吟扬起下颌:“现在你让我将他送回去?”

 

没等蓝曦臣开口,鲛人抢先道:“我不回去。”

 

江晚吟轻笑了声,一脸「你看怎样」的神色,蓝曦臣却道:“江宗主,放他走吧,我说过了,总有别的办法。”

 

江晚吟道:“不是让你杀了他,至多剜下二两肉而已。”

 

蓝曦臣只是摇头。

 

两人之前已就此已低声争执很久,江晚吟失去了耐性,收回长鞭:“我必须在天亮前回去,他我就留在这。你就当帮我照看他吧。这段期间内,究竟要不要用,好好考虑。”

 

蓝曦臣笑道:“我还以为你要说,反正药已送到,人情便算还了,我死不死,与你无关呢。”

 

正要御剑离开的江晚吟脚下一顿,停了阵才道:“不错,你死不死,与我无关。”他回过头,冲鲛人露出抹威胁意味十足的笑:“好自为之。”

 

鲛人对他很是忌惮,抿紧双唇,一脸愤懑。他这样绷着脸一言不发,等江晚吟隐匿身形匆匆离去,蓝曦臣于河边蹲下身,将随身玉牌放在青石上。

 

“本该送你一程,只是我如今气力不济。”他叹了声道:“拿着它,云深不知处的结界拦不住你。下了山,可沿江河入海。”

 

说罢,他拢了拢衣袍,转身走出竹林。

 

 

 

 

晨起散步,遭遇一颗人头。

 

那颗头浮在水上,面皮白得过分,长发随着淙淙水流飘散开,两枚眼珠子黑多白少,直勾勾看着他。

 

蓝曦臣没能完全抽出朔月,一是力有不逮,二是一只手臂自水下伸出,扒拉掉了粘在脑袋顶部的水草,又一扬手抛来了什么东西。

 

昨夜留下的玉牌被掷在他脚下,尾端坠着的白穗被水打湿,正搭在素白洁净的鞋面上。

 

蓝曦臣默默将剑按了回去。

 

鲛人露出个嘲讽的神情,头缓缓沉入水底,不一会儿又从河边冒出来。他手扒上河边青岩,肩头刚离水,却像想起了什么,再次下沉,直到水淹至脖颈。

 

他道:“看来你病得不轻,脑袋都病坏了。”

 

蓝曦臣心想,不愧是江宗主抓来的人鱼,说话都有他的风格。

 

他弯腰捡回玉牌,悬在腰间:“抱歉,从我病倒,遇事便觉得虚虚实实,不好分辨。即便昨夜是真,我以为,你也早就走了。”

 

鲛人一时无言,双瞳黝黑,带着水生灵物特有的冷光。对面修士的亲善温和,也没让他忘了被掳至此处的原因。

 

“我没走。那么考虑好了没有?”随着这话,一条鱼尾甩上河面,扇子似的尾鳍掀出一阵浪花。他没说多余的话,直截了当道:“想吃哪里?”

 

蓝曦臣把玩着腰间玉牌,道:“我不吃你,白日不安全,今夜你可以走。”

 

鲛人扯了扯嘴角:“你就这么坚持要死吗?”

 

蓝曦臣反问:“你就这么坚持被吃吗?”

 

“有件事必须提醒你。”鲛人盯着他,双瞳幽深。“你可能活不了多久了。到时候见到了尸体,你觉得……江晚吟会让我活着吗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他不嗜杀,亦无贪心。你不用怕,他不会拿你怎么样。”

 

“你根本不了解他。”鲛人冷森森道,“他会弄死我,把我片成一片片塞到你的尸体嘴里,看看人鱼肉会不会让死人复活。”

 

与言语的威胁相称,他的手指掐上青岩,指骨泛白,巨大的尾鳍拍打水面,溅起的水花几乎波及到几步外的另一人。大约这时候,鲛人身上属于兽的部分才浅浅暴露,锋利的指甲在青岩上印下白痕。

 

等他发泄够了,又发现自己只能收获对方沉默的坚持时,不觉露出口中显然不似人类的尖牙,阴沉道:“你会一天比一天虚弱,直至死亡。在那之前,你会做出正确决定。”

 

没有人的伪善,能以自身性命为代价。

 

蓝曦臣宽容地看着他,无声地与他表达着同一句话——

 

咱们走着瞧。

 

 

 

 

鲛人:“想吃吗?”

 

鲛人:“吃哪里?”

 

鲛人:“来啊,吃我啊!”

 

鲛人:“到底吃不吃?”

 

鲛人:“吃不吃?”

 

蓝曦臣:“不吃。”

 

鲛人:崩溃。

 

他从没见过可以友善到如此固执的修士。每次见面的招呼语从「想吃吗」到「就当行行好,你吃一口吧」。

 

事实证明,这人根本不怕死。

 

先前略含讽刺的拭目以待变成了如今的眼不见为净,他仰躺在河水中,有一下没一下摆动尾巴,懒得再多说废话。

 

蓝曦臣已很少在人前露面。病情加速恶化,如同受了诅咒。身为一宗之主,原本无法缺席的场合都有小辈代替,好在对外还可宣称是闭关。

 

反正他几乎一直在闭关。

 

闲到无趣时,便到竹林走走,照看一下江晚吟托付他手,又绝对不能为他人所见的生物。

 

大概因为熟悉了,又或者觉得将身体暴露给一个「死人」没什么大不了,鲛人的上半身终于浮在了水面之外,姿态松散,神情放空,重点部位也不再小心翼翼用树叶遮挡。

 

“今天也不吃吗?”他百无聊赖,随口一问。

 

蓝曦臣依旧是那句:“嗯。”

 

“不吃你看什么。”鲛人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睛,抖抖睫毛,郁郁道。“想不想喝鱼眼汤?”

 

蓝曦臣挑眉:“是我的错觉么?你真的很主动。江宗主是怎么说服你的?你们还约定了什么?”

 

鲛人一噎,后憋闷道:“不能说。”

 

“说到江宗主,他前些天来过一次。”蓝曦臣道:“因要外出游历,托我多照看你,并给你带句话——「时间不多了」。”

 

大约是很不喜欢那人的消息,鲛人狠狠用尾巴抽打了一下水面,焦躁道:“拖后腿的到底是谁?这话他怎么不送给你?”

 

他啪啪啪地拿流水出气,连珠炮般数落:“我真不明白你的想法,我知道还有人为你找灵药,可你能撑到那时候吗?一块肉而已,我都不怕,你怕什么?”

 

蓝曦臣干脆地回道:“我怕它真的有用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逻辑呢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在仅为传说的情况下,尚有人不计代价捉拿你,若是真的医好了我,你自己,乃至你的族人,焉能幸存?会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言以身涉险的,或许只有江宗主。但当传言被最终证实,等待着你们的只有灭顶之灾。江宗主大可以垂死之人试药,他直接携你来见我,为的也是保守秘密,以免为你族招祸。只是他的行踪不可能完全不为人知,蓝氏也并非铁板一块,我莫名其妙痊愈,总有人会查到你们头上。”

 

鲛人不以为然:“你把他想得太好了。不说他,难道为了避祸,你的病就不治了?”

 

蓝曦臣:“治还是要治的,但要求个问心无愧。”

 

鲛人冷笑,冲他亮出利爪,龇出尖牙:“再怎么像人,我们也不是人,我族如何,你们又何必要管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重宝现世,必有血光。祸事不能因我与江宗主而起,我也无权为一己之私,荼毒生灵。”

 

“荼毒生灵?哪个人活着,不会荼毒生灵?”鲛人怒道:“你没吃过鱼吗?没吃过鸡吗?你没吃过猪肉吗?”

 

蓝曦臣:“我吃素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:“你骗人!江晚吟说他给你夹过一筷子鱼肉,你吃了!”

 

蓝曦臣:“他连这事都告诉你?好吧,那时我以袖遮掩,将那筷子鱼丢了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:“请不要告诉他。”

 

鲛人:“住口!不说荤的,草木亦有灵……”

 

蓝曦臣:“我已辟谷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鲛人:“你忍心让江晚吟的心血白费吗?”

 

蓝曦臣:“心血白费,好过造下大孽,祸及后世。比起活命,我更好奇,他许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如此卖力,求我吃了你。”

 

鲛人面无表情:“他能许我什么?是我高风亮节,菩萨心肠,鱼中圣人,当世活////佛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那吃了你岂不是要下地狱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你就等死吧!”

 

他一头扎进河里,大尾巴甩了蓝曦臣一身水。

 

 

 

 

谈判破裂,生了几天闷气,还要继续努力。

 

“我同情你。”

 

说这话的时候,鲛人上了岸,以一种极其惬意的姿态侧倚在一块大石上,一手撑着脑袋,一手将草根递进嘴里,闲适地进行着被逼无奈之下的怀柔政策。

 

然而他没有臼齿,尖牙挤不出草茎上的甜意,咬了几口没咬出滋味,他悻悻地将那根草丢掉。

 

烦躁难以压抑,鲛人狠狠地甩了两记尾巴,谆谆相告:“都快归位了,你该吃点好的。”

 

“是我的错觉吗?”蓝曦臣看着他懒于梳理,虬结成团的头发,以及粘上泥土的尾鳍:“你越来越放飞自我了。”

 

鲛人拿指甲剔牙缝:“和一个死人讲礼节有用吗?”

 

蓝曦臣叹道:“一定要一遍遍强调我死期将至吗?”

 

鲛人冷漠道:“危机感催我唠叨。毕竟你死了,我八成也要被抽死。”

 

蓝曦臣莞尔不语。

 

鲛人眼珠一转,循循善诱:“临死前,我想吃点好的。”没等蓝曦臣回应,他啐出一口剔掉的草沫,恶声恶气:“不要上次的苦菜汤,那个恶心到死的绿团子也不要!你们家做饭是不是不放盐?我是海里来的,口重不知道吗?”

 

蓝曦臣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:“你想吃什么?”

 

鲛人眼珠又一转:“我要吃鱼。”

 

蓝曦臣盯着他的大尾巴:“同类相残多不好,不如我使人烤只鸡吧。”

 

鲛人剜了他一眼,讽刺道:“鱼吃鱼,就像人杀人,若是拦得住,你怎么会「病」成这样?”

 

像是触及了某处被小心掩藏的隐痛,蓝曦臣的神色凝重起来。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对方,鲛人一成不变,仿佛置身事外的嘲讽表情又令他缓缓松懈。半晌,蓝曦臣道:“稍等。”

 

他折了只纸鹤,放出墙外。

 

半个时辰后。

 

“呸呸呸!”鲛人一尾巴拍飞了脸榜榜首泽芜君亲手端来的玉碗,尖着嗓子训斥:“你们家没个像样的厨子吗?鱼鳞刮不干净我忍,可炖汤难道就是把食材丢在滚水里泡着?腥味不去,浮油不撇,葱姜不放,最要命的还往里面加苦菜根!你是不是想毒死我,然后吃起来就没负罪感了?伪君子!”

 

蓝曦臣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:真难伺候啊……

 

蓝曦臣:“你要如何?”

 

鲛人早有主意:“东西备齐,我自己来!”

 

蓝曦臣挑了挑眉,将手放入袖中,摸出另一只纸鹤。

 

一炷香后,鲛人心满意足地看着面前的瓶瓶罐罐,按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,一点点刮着鳞片。等将它刮得光溜溜,长长的指甲刺入鱼腹,划出一道长痕。

 

血腥气蔓延开来,鲜红液体带着内脏一起滑出。鲛人嫌弃地蹙眉,动作熟练,飞快处理好不能吃的脏器,又将鱼肉在河中洗净。

 

这时候,他才愉悦地拎着鱼尾巴甩掉水,提起油壶将油倒在平整的大石上,遂使唤蓝曦臣:“修士,来点火。”

 

蓝曦臣:“……”

 

他翻起手掌,烈焰自掌心蕴出,随着火符的加入愈烧愈烈。火舌舔舐炙烤岩石,平铺在石面上的油层开始躁动。

 

“啧,”鲛人斜了他一眼,冷嘲热讽:“早点咬我一口,哪至于点火都要借助符咒?来呀,来咬我啊。”

 

他卷动大尾巴,在河边拍了拍,凑在石边的脸被高温熏得透红,即便嘴角挂着抹讥诮,也像一枚粉嫩的大蜜桃。

 

蓝曦臣:“……”

 

总觉得哪里不对!

 

他尴尬的功夫,处理好的鱼被鲛人放在石头上,伴随滋滋的声音,一阵煎肉特别的焦香味蹿进了两人鼻腔,表面的鱼皮收缩卷曲,鱼肚处翻起的白肉与脂肪在高温下凝结成冻。鲛人深深吸气,好像要以之抹灭苦菜汤造成的阴影,同时往一边炉火架上的小砂锅中丢了把葱姜片。

 

给鱼翻面的时候蓝曦臣道:“啊,粘锅了。”

 

鲛人:“闭嘴。”

 

蓝曦臣摸了摸鼻子,好涵养地忍了。鲛人又煎了一阵,拈着鱼尾,将煎出焦黄色的鱼放进砂锅。残留的热油接触水面,发出令人舒服的「呲」一声。那之后,他的目光就没从咕嘟嘟冒着泡的汤里移开。

 

“要是有豆腐就好了。”鲛人喃喃道。“那就能把鱼肉剁成茸,搓丸子,煮熟后又软又弹,丢在地上能跳起来。咬碎在嘴里,唇齿留香。”

 

蓝曦臣看他舌尖舔过尖锐的牙齿,深觉那不是为熟食而生的形状。

 

鲛人继续喃喃,那锅逐渐泛起乳白的汤汁与逐渐浓郁的香气,似乎能将不甚愉悦的进食往事对比得更加惨烈。“从来你这里,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。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河里不是有鱼么?”

 

鲛人:“没锅没火,当我是野人生吃吗?”

 

蓝曦臣挑眉:“我以为,你们困于海中,该是以普通海物为食。”

 

鲛人被他揭穿,动作一滞,旋即理直气壮道:“孤陋寡闻,我族中人,常可以人身入世,尝遍天下美食,哪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年代?”

 

“哦?”蓝曦臣来了兴趣,提议道:“山上多有不便,不如你化为人身,我就能令人带你下山,想吃什么,就吃什么,何必这样躲躲藏藏,亲力亲为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蓝曦臣:“不必担心江宗主,他云游去了,短时间内不会回来,也不会误以为你有意逃跑。”

 

鲛人憋了一阵,气闷道:“你老提他做什么,兴致都败了。”

 

话虽这样说,他还不忘持木勺舀起鱼汤,吹凉后啜上一口,再拈点盐。东西要得急,又不想太过惹人注意,蓝曦臣准备的东西并不算齐全。然而新鲜的食材完全可以掩盖佐料不足的缺憾,晶亮的冻状鱼肉随着撇去浮油的动作偶然浮出汤面,鲛人鼻头动了动,忍不住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。

 

他品了品,露出满意的神色,尾巴一甩,撩起的河水浇灭了火。

 

“好喝吗?”蓝曦臣问。

 

鲛人绮丽的眉眼像是化开了,双目眯成两条细缝。他口中嗯了一声,又取了个汤勺,撇下一块鱼腹处完整无刺的白肉,浸在汤汁中递向蓝曦臣:“要不要尝尝?”

 

蓝曦臣迟疑了一下,鲛人心情不错,略弯起眼与唇:“不来一口么?”

 

蓝曦臣:“多谢,但是不必。”

 

鲛人道:“怎么,瞧不上我的手艺?”

 

蓝曦臣道:“并非,只是入口之物需得谨慎,哪次被人偷偷加了人鱼肉进去,就不好了。你说是吗?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半晌他叹道:“我竟会以为,你是个老实人。”

 

计划胎死腹中,只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食物上。所幸面前的鱼汤尚算美味,很快他摆脱了负面情绪,将注意力投注于享受,行动迅速不失文雅,剥肉剔骨的动作极其娴熟仔细,一看就是常做。

 

蓝曦臣盯着他看了一阵,等他将一锅都端了,满意地擦拭额上细汗,方缓缓道:“筷子用得不错。”不等回应,又道:“手艺也很好,闻起来很香。”

 

鲛人冲着只剩鱼骨与汤底的砂锅极轻地打了个饱嗝,许是被饱腹感取悦,话也多了起来。他瞟向鱼尾与人身连接的部分,那里的鳞片稀疏且相对柔软,逐渐向下过渡到刀剑难以伤及的坚硬。指甲勾起一片淡青色半透明的薄鳞,疼痛令他迅速放开,转而以指腹摩挲鳞片边缘露出的鱼皮。

 

光滑有韧劲儿,虽然向上连接着长期与海浪搏斗形成的紧实腹肌,但刨除属于人类的部分,还是看上去……

 

口感非常好!

 

“这算什么,不过是河里没长成的小鱼而已。”鲛人弹了把自己的尾巴,漫不经心道:“若是猎到江鱼海鱼,吃法就多了,单就鱼皮取下,切成细丝,入水焯熟,糖醋盐油拌一拌即可,香滑爽口,清凉消暑。唔,加点辣椒就更好了。”

 

他斜了眼蓝曦臣,发现对方听得认真,又道:“要是不爱吃软的,可以整皮抹上料酒与盐,放在油中煎炸,出锅后趁热吃,外酥里嫩,只是你们这里的人口味清淡,怕是受不了那股猪油味。”

 

蓝曦臣饶有兴致道:“你喜欢?”

 

鲛人露出嫌弃的表情:“要是不沥干油会很腻,只是多加点辣,压住那味道就好。”

 

蓝曦臣唔了声。

 

“海鱼刺少,去骨片肉,拿偏好的调味料与蛋清腌渍,裹上芡粉,等汤沸了,和豆芽青菜一起放进去煮,最后浇上掺着麻椒辣椒的热油,用料丰富还下饭下饭。”他顿了顿,“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云梦和姑苏都多江河湖泊,照理你们都该爱吃鱼虾。且不提酸菜鱼红烧鱼清蒸鱼油炸鱼段炖全鱼,哪怕不成菜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能剁碎了腌渍成酱,早晨来上一口,不比你们配粥的咸菜强?只要原材料新鲜,配酒生吃都可以,更何况人鱼生为灵物,肉较凡鱼一定更为鲜美……”

 

鲛人强行停止联想,再这么下去,蓝曦臣有没有食欲不好说,他自己的口水要止不住了。

 

恰在此时,蓝曦臣道:“你和江宗主口味很像。”

 

鲛人:“……”

 

好吧,至少口水瞬间消失了。

 

他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,不悦道:“提他做什么?”

 

蓝曦臣奇道:“你受他所托,却不喜他?”

 

鲛人冷笑:“若是你被迫困于一隅,试图说服一个无法说服的死脑筋,罪魁祸首却自在逍遥,游山玩水,上天入地,吃遍大江南北,你这么想想,会喜欢他么?”

 

蓝曦臣觉得很有道理。

 

鲛人又道:“更何况,此人奸诈无耻,心狠手黑,脾气比妖兽都大,气量比针尖还小……”

 

“你有过入世经历,”蓝曦臣将他打断,慢悠悠道:“应该被人提醒过,在他人面前诋毁他的朋友,并不合适。”

 

鲛人一愣,随即仿佛听到了什么傻话,哼笑一声。“朋友?谁?江晚吟吗?”

 

蓝曦臣不置可否,只道:“他能千里迢迢将你送来,我必须领情。”

 

鲛人微扬起下颌,挑着眼梢问:“是么?没错,他寻遍南海,追了我几日,可将我送来这么久,他来看过你几次?可有书信?有没有关心过你会不会对我下手?有没有考虑过以你的人品性格,会不会宁死也不肯吃一口人鱼肉?”

 

蓝曦臣不语。

 

鲛人不无讽刺道:“并没有,他只是将「药」送到而已,还了你的情,便算仁至义尽。你痊愈,那是锦上添花,病死,不过死在自己的固执,他至多挥出一剑斩了我,权作为你报仇,就可问心无愧了。甚至于,他可能连冲我追讨命债都懒得做。”

 

他冷笑一声:“自始至终,不遗余力劝你惜命的人,只有我而已。如果你识相,还请听我良言,不要浪费彼此时间。”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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